南北为街,东西成路。
街呢,叫北新街。
叫“北新街”,可实在又不算“新”,街两边儿,树都有五、六层楼高。当然,这得看跟谁比。
这街往东南方向去不远,就是大石桥。桥用大块方青石头铺成,朴实、耐用,就是名字不大贵气,但,凡懂点儿来历掌故的人都说:“先有的桥,再有的城。”可不是,算起来,修桥的时候还是民国,据说,是因为清政府出资、法国人修建的正太铁路穿城而过,为了不妨碍通行,才有了这座横跨铁路的石桥。一道石桥,把城天然分成了东西两界,直到现在,这里人们打听地方儿,还先问:“是在桥东桥西?”;
往北呢,说话就更早了。
这街北边儿,挨着“柏林庄”。此地并无柏树成林,为什么叫做“柏林庄”?据说,“柏林”是“拜陵”这两字叫转音了的,因这“柏林庄”再往北,就是秦王大将、后称”南越王”的赵佗陵墓所在,那地方自然也有个名字,叫“赵陵铺”。据说,过去每逢清明,各地的赵姓后人来赵佗墓前祭祖,人来的多,又没地方住,就在此地搭起帐篷,天长日久,这年年落脚的地方,就形成了小小的村落。说起来,那赵佗和辑百越,与汉高祖各帝一方,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儿了。
在这么两个有点来历的地方当中,这条小街,叫“北新街”,不算屈。
大约这街起先没有规划,来往人多了,两旁屋舍俨然,遂成的街。所以虽然南北通达,却并不笔直,街依楼转,好好儿的扭了几扭,倒添了几分“廊腰缦回”的款致。
每年清明一场雨过,这街上的树就好看起来,先是“噌噌”的返青长叶子,不几天,绿汪汪的一树,再不几天,苦楝、栾树就开花了,上一趟街,透鼻子香。
北方行道,以榆、槐、梧桐、杨树居多,不知什么因缘,这儿居然种了一整条街的苦楝和栾树,就我所知,这在城里的别处,是没有的。
楝树栾树,间杂而生,又以苦楝为多。
三月,苦楝发枝长叶;四月,开紫花,单重五瓣,小而柔美,远看,像丁香,味儿也像,幽幽的。有风来,把那香丝丝缕缕拽的又远又长。五月花落,结青色圆果,六七月间,果子渐大,样子从此不大变化;九月秋到,果子便算老成,泛岩石一样的赭黄;十、十一月,寒露霜降,天儿愈发的凉,楝树开始落叶了;差不多小雪大雪的时候,树叶就褪尽,这时满树虬枝,单顶着一挂挂黄橙橙金灿灿的小圆果,映着碧蓝的天,干干净净,丰丰盈盈,比起夏时花开,自有一番不同景象。但都美极。
栾树呢?栾树花开的晚,偏生树又长得高,常是下雨刮风后,见地上一地细密的花芯子,抬头一看,才想起来,“呦,栾树开花了”。
我对植物粗疏的很,这路旁,花期时节,常见有的栾树开花,有的栾树却无花,是树分雌雄还是花有先后呢?
栾树的果倒分明的很,是北方孩子们常常叫做“小灯笼”的。三片阔叶拢成一顶小帐篷,望去四棱四角,俊的很——挑在树枝上,可不就是一盏橘红的小灯笼嚒。果实熟时,小灯笼落地摔三瓣,每一瓣,带一粒黑圆的籽,这就是植物学上所谓“翅果”的了。
这街上,树木繁茂,年年到时开花,到时结果。年年春夏,地上浮一片花蕊;秋冬,撒一地的黄叶,又经年成团成簇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树籽。在这街上走一走,倒有几分像老残所说:“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不过清洁工人可不管,他们见天儿的拿着竹枝儿大扫帚,就那样“哗哗”的扫过去,又“哗哗”的扫过来,他们扫走的,怕有一座森林了吧?
除了街,除了街上的树,还有什么呢?
东边行道树以东,是一所大学长长的院墙,但这大学偏又是所军队的院校,军校规矩多,很少见学生出来,倒是带眼镜的教书先生们,时常进进出出;西边那行行道树再往西,是几个不大的居民小区,还有一家小小的银行,一所社区门诊,三间药房,一个书店,下剩的无非烟酒副食、四季衣服,再夹着两个小小的花店。
房子都有些年头儿,是旧旧的颜色;树荫底下,时不常有几个老头儿,头顶着头的凑一块儿下野棋,这老头儿们可不也有些年头了,也是旧旧的颜色,和一街的老树搭配着,很舒服很协调。
这街上,终日人都不多。
不过早晚上下班,有些路过的人流和车流。小汽车鸣笛而过,电动车“嗖嗖”御风而行,自行车摇着铃铛,也紧赶慢赶。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又回到四面八方去。
六七月间,他们闻见这花香,也抬头看看。
这一带常驻的居民们呢?
他们不逛街。
他们常去的地方,在“路”上。
顺着北新街,从南往北,走不多远,就到一个丁字路口,往西一瞥,一块儿市政的蓝牌立着,上面写着:市庄路。
街本来就小,这小路,可比它还要小还要窄得多;街上有的是超市、银行、书店,再日常,仿佛也与“他人”有关、是社会性的;小路上可真就是些柴米油盐了。它有的,是烙饼馒头、鲜面条、蔬菜水果,甜牛奶,以至卤煮油鹅、凉拌小炒。
这小路上来往最多的,都是这一带的居民。他们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医院的医生护士,学校的老师,邮局银行的职员,再西边原有个机械厂,再早再远些还有农机厂,所以街上还有厂里的工人、技术员。反正,都是上钟点班、拿死工资,过平淡日子的人。
他们的一日三餐、锅碗瓢盆,少不得上下班时就顺路来了这里,所以这小路倒烟火盛,人气旺。家家门店都像一条河,不,像挂着一道瀑布,各式各样的杂货,从高处淌到低处,从门里淌到门外,直挤挤挨挨淌到你的脚面上来。又终日总是吵吵嚷嚷。有些店,成日不见什么人,成日的都冷清寥落,但这么多年下来,也还冷清寥落的开着,也还继续的冷清寥落着。大概各花入各眼,各有各的主顾,各有各的善缘。
小路也有小路的丰饶。
年年,不到盛夏,路两旁的枝叶就密密匝匝荫出一径绿,叫人一到路口,就不由的慢一点儿,左右转转、看看,咂摸着采买点什么;
秋冬天儿冷,黑的也早,五点来钟,家家都亮起一盏黄昏昏的灯,暗黑的小路上,这灯像太阳一样耀眼,又像月亮一样温柔,衬得家家都像是舞台,衬得整条街都像个童话,衬得烫油鹅、小烧饼、热腾腾的大馒头、油汪汪的葱花饼、江南糕点、重庆小面,都那么香喷喷甜滋滋。
尽日里,那些大叔大婶儿,忙着像远房亲戚一样招呼走过路过的老妈妈小媳妇,“您今儿气色好!下班啦?今儿休息呀?”;棉布店老板一掀帘子,跑到路上抱抱孩子:“呦,你都这么高了?你满月的蓝花被子还是我给你做的呢。”
这小街小路那么小,贴着地皮,叫见惯了大街大路大高楼的人,觉得怪家常、朴素。它好像从不会超越生活,所以亘古如新也如故。好像给武松切两斤牛肉的是他们,小雨过后深巷叫卖杏花的也是他们,“无他,但手熟尔”的卖油翁是他们,“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还是他们;长长一卷清明上河图,画的是他们,厚厚一部《东京梦华录》,写的还是他们。
好像世界再怎么变,小街和小路也不变;小街小路不变,生活也不变。
一年一年,这些小街小路的守护者——那些店主、店主的妻子、孩子、远方的亲戚、伙计、长大的孩子的孩子,他们把面粉、成箱成捆的杂货、书籍一袋袋卸下来垒上去,把菜一棵棵的搬出来,理整齐,他们不说话,无意识,带着巨大的沉闷和单调,以至于这沉闷和单调显出万分的宁静,他们带着万分的宁静,以至于这宁静显出了巨大的诗意。这不是别的,在他们手里的,不是别的,不是劳作,不是买卖,不是,是比那还要漫长古老,还要原始洪荒的,日子。
面掺进水去,总能和成面团,面团总能做出饼子,总能擀成面条,总能蒸出一锅馒头。这是真理,这不会变。再有什么不明白,明白这个,就够了。就是天塌下来,人总得吃饭不是?总得结婚,总要生子,孩子总要长大不是?
人静风微昼漏长,一代这样过来,又一代,也这样过去。
城市背后的这些小街和小路,就给人以这样的踏实或者庸俗。
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在这里,看不见激情、昂扬、逆流而上,它沉默、平淡、顺势而为,是静悄悄的集腋成裘、聚沙成塔。
它是生活的底色。
如果城市表现的是拔地而起,那么街区就是抓地而生,它低矮,谦卑,匍匐在大地上,它抓地的脚爪,就是街和路。
——这并不算是赞美或歌颂,它那么强大,有日子的地方,一定有它,它不需要这个。
这最多是个提醒,提醒你,日常的平凡和珍贵。它也美,也有来历。
黄昏的时候,有人牵着狗,溜溜达达的走上小路,不大一会,提着三两面条,五个烧饼,又回去了。他来的时候,迎着西边满天的云彩,走的时候,踩着一地的落叶落花。那情景,叫人觉出岁月的静好来。
唯有生活阐释生活,唯有日子治愈日子。
麦太的螺蛳壳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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