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又去了一次云南,采集薯蓣科植物。屈指一算,距第一次去云南出野外,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四年,不由得感叹岁月如风。这一次去云南,是我野外工作最力不从心的一次,而三十四年前那一次,则是我野外工作时间最长的一次。云南,是所有研究植物的学者最向往的地方,也是“分类人”必去的地方,数数我在云南的足迹,已覆盖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楚雄彝族自治州、大理白族自治州,以及丽江市、保山市、玉溪市、昆明市,不知道有没有云南的一半。
普者黑丽江西双版纳抚仙湖我从小就喜欢探究花草,初中时期,在任中学教师的父母订阅的《中国地理杂志》中,知道了王朗自然保护区、卧龙自然保护区以及植物的天堂-西藏墨脱;在徐迟的长篇报告文学《生命之树常绿》中,知道了植物学家蔡希陶及其精神。高考考入南京大学生物系植物专业,专业方向是高等植物分类学,本科毕业即考入江苏省植物研究所(后更名为江苏省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攻读硕士学位,成为该所取得硕士学位授予权后的第一批学生。当时,所里分类学研究的当家科为薯蓣科、伞形科、十字花科、禾本科,我报考并师从的导师,是中国十字花科研究泰斗周太炎先生,但周老年事太高,就让我转从薯蓣科分类研究大家丁志遵先生,从此,我就与这个科结缘了整个学术生涯。三十四年前那次,是我留所工作的第一次出野外,目标就是采集薯蓣科植物,重点为分布于云南、四川、贵州等的叉蕊薯蓣(Dioscoreacollettii)。
南京大学当年生物系所在的西南楼江苏省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植物标本馆江苏省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植物温室及乌桕堤叉蕊薯蓣是薯蓣科中唯一的雄蕊有药隔的种类,形态十分特别,其3枚雄蕊其实有6个花药,只不过俩俩花药间有药隔相连,宽度为花药的1-2倍;若是药隔宽度只为花药的一半,那就是叉蕊薯蓣的变种-中国特有种粉背薯蓣(D.collettiivar.hypoglauca)了,而这个变种仅在华中、华东和台北有分布。早年的一些学者,依据采自中国各地一些与叉蕊薯蓣又象又似乎不同的标本,发表了好几个种,如采自云南思茅的黑叶薯蓣(D.nigrescens)、采自江西庐山的D.morsei、采自四川城口的D.oenea等,后来我所前辈们将它们梳理、归并,认为分布有交叉、形态有交叉,均应为叉蕊薯蓣或变种粉背薯蓣。到我自己带领的的课题组开始接手后,经过对叉蕊薯蓣和粉背薯蓣各分布区多年的采集,发现两者形态其实存在着非常明显的连续变化,所做的分子生物学证据也支持了各各亲缘极为相近,因而两者以及各类型的分类界定,还需重新考虑。
上:叉蕊薯蓣;下:粉背薯蓣叉蕊薯蓣6个花药有3个药隔相连,宽度为花药的1-2倍(上图),药隔宽度为花药的一半,是变种粉背薯蓣(下图)云南丽江采集的叉蕊薯蓣叶片大、草质程度高;而云南蒙自芷村采集的果实少、透明,全茎、花梗、果实均有鲜艳的紫红色;等等,毫无疑问,云南是这个种强烈分化的地方。故而,那次云南-四川采集,先去的是云南。那时去昆明,需要从南京先坐绿皮火车去上海,再转坐79次绿皮火车去昆明,全程四天三夜,硬座,那是个没有通融、没有照顾而完全按照规矩来的年代,虽然体力接近极限却不会抱怨的年代。到了昆明,自然要先去昆植所看标本,又是好一番折腾,从昆明站坐公交去昆明火车北站,再转坐公交晃过茨坝,再晃一阵才到黑龙潭,实在是麻烦得很,好在先要去的蒙自,需从北站上小火车,沿百年历史的昆明-河内线米轨铁路南下,昆植所离上车站近些,也就安慰些。
根状茎。上图:叉蕊薯蓣;下图:粉背薯蓣从昆明去个旧,区区公里,居然需要坐一夜的卧铺,小火车矮得连坐在下铺都直不起腰,买到的上铺只能弯腰上、弓背坐、弯腰下。从个旧去蒙自是支线,火车正着开进去,换头倒着开出来,这段是膝盖碰着膝盖的硬座,面对面的陌生人还得不停地躲闪眼神。在蒙自周边和芷村,采到了好几种形态的叉蕊薯蓣,同时还采到了只分布蒙自的板砖薯蓣(D.banzuana),一种茎基部为掌状裂叶的形态特别的种类,可惜的是在野外没有见到它的花,引进植物园种质圃后也一直没有开花。个旧市满大街都是卤味摊,青春靓丽的姑娘们,当街举着硕大的鸭翅(鹅翅?),边走边啃,这让我们惊讶极了,因为在那时的江南,从未见过这阵势。蒙自则有烤豆腐,一炉炭火、一块铁板、几木板豆腐,数着玉米粒计数,也数着那里看上去很悠闲的时光和岁月。从蒙自回到昆明,为节省时间,转头就换乘火车去石林,到路南站是凌晨3点钟,候车室关门赶人。因为不愿浪费钱开旅馆,就和同事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工厂,敲开传达室的门,恳请门卫大爷让我们就着炉火坐等天亮,毕竟10月下旬的昆明,夜里还是有点冻人的。石林的叉蕊薯蓣也采到了,还采到了顶生翅组的好几种。
叉蕊薯蓣不同颜色、形态的雌株再回昆明,开始发烧,同事只得一人前往瑞丽,这一错过,直到如今,我没有去过这个一直神往的边境小城。好几天一个人的日子,退了烧、整好了标本、寄走了地下茎,每天上市场买些芭蕉、酸菜,吃点米线。再没事,就涂涂写写,记得当时写过这样一首:
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这高原的云朵,可望与可及的相对总在心中飘晃。砖红的土坡上,我把思念挂在丛生竹的弯梢,迷迷扑向木荷,却拥抱了一树的滇丁香。我用石林作笔,滇池作墨。画上那歌唱的阿诗玛和一轮灼热的太阳。粉背薯蓣果实完成了云南的采集,就上了成昆线,一路山洞连着山洞。过大小凉山地区时,窗外每每能看到当地的少数民族居民,抱着孩子,站在背后深深不可及的山坡上看火车,于是会想,他们出过山吗?怎么出?坐在一路向西北的列车上,看到了荒凉,看到了贫穷,也看到了为建铁路而牺牲的人们的墓群,让还没吃过什么苦、不谙什么世事的我感慨万千,于是,在漫长的旅途中又写道。
看不见早熟禾的诗情,只有秋天黄色的颤栗,仿佛受不住高原的大光圈的聚焦,黑夜过去便是冗长复冗长的洞天。偶闪的阳光下伫立着凉山的生命,脸上的表情都写在重嶂叠翠的次生林间。一泻碧溪洗不脱贫穷,却能腾起幽岚将羞黑的土地遮掩。只愿橡树的诗情嫁接在响叶杨的砧木上将香雪的故事写了再演。(注:香雪是铁凝年的小说《哦,香雪》里的人物,小说以一个北方偏僻的小山村台儿沟为叙述和抒情背景,描写了每天只停一分钟的火车给一向宁静的山村生活带来的波澜,再现了山里姑娘香雪们对文明的追求)
雄株。上图:叉蕊薯蓣;下图:粉背薯蓣去四川的主要目的地是峨眉山,那是叉蕊薯蓣很多形态集中分布的地方。因为第二天就要转火车,所以当夜就在成都火车站附近找了个简陋小旅馆住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住过的七八个人的大通铺。现在想来,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换到今天,车站附近、小旅馆、大通铺,那都是想都不敢想的元素。转天车到峨眉山,天气已经比云南冷很多,小镇也好冷清,紧临山下只有家庭旅馆,挑了家门面看着像样些的住下。第二天先从前山上报国寺、伏虎寺(传说是峨眉山上唯一的比丘尼寺院)直到万年寺一带。很辛苦的一天,但几乎没有看到叉蕊薯蓣的踪影,复叶组的毛芋头薯蓣(D.kamoonensis,这也是个如同叉蕊薯蓣般分类复杂的种)和黑珠芽薯蓣(D.melanophyma)倒是看到不少。
雄花。上图:粉背薯蓣;下两图:叉蕊薯蓣,也显示了不同的颜色。经过和同事商量,第三天一早坐车上了接引殿。山上下起了雪,想着往上是没有叉蕊薯蓣分布的海拔,所以放弃了登金顶(那时没有索道),转头往雷洞坪方向徒步下山。经洗象池,一路搜索,一路下行,终于零零星星看到了要采的东西,天也渐渐暗下来了,当天的计划是住在遇仙寺,所以还不算太赶。到达遇仙寺,发现没有电只有火烛,先就感觉有点不安,住宿是大殿的左右两大间,并被僧人告知没有女舍,彻底紧张,只得匆忙继续赶路。这就要在几乎黑了的山路上走了,又冷又饿,刚走不远,突见路中间一个活物,还没弄清楚情况,身前身后头顶,一下子出现了很多叽叽乱叫的动物,原来,很不幸地遇到了著名的峨眉山猴子,我们肚里空空、包里空空,前不见人,后不见人,眼泪也在眼窝里了。相持了一阵,不知什么原因,猴群突然散了,我们赶紧落荒而逃。又走了一阵,天彻底黑了,打了手电不吭声,急急地走,居然看到了路边有个小棚子,一个大爷摆了一个烤红薯摊,此时已无暇考虑为何天黑了山上还有这样的摊?也不去追究到底是人是鬼?只知道买了吃到肚子里的是实实在在的热红薯。
上图:黑珠芽薯蓣;下图:毛芋头薯蓣(雄花序)转过一个山弯,突然眼前灯火通明,国营的仙峰寺旅店到了,一直忽悠的心也落到了肚子里。住的是僧房,木质窗推开,就是黑黝黝的大山。进到还算人多的餐厅,除了热腾腾的米饭,还吃到了当地特色美食-峨眉山雪魔芋,即魔芋经过几天霜雪冷冻后,发泡成海绵状的食品,就像做冻豆腐似的。第四天,一切顺利,过洪椿坪、九老洞,经九十九道拐,下到清音阁,回到山下小旅馆。植物材料、标本都采好了,该压的压,该寄的寄,这趟野外之旅也圆满完成了。轻松地边在小旅馆吃离别前最后一顿晚餐,边和老板聊天,意外得知,在我们到达求宿不成的遇仙寺的前一天,这个寺庙出了命案,和尚抢了一个游客的相机,并将其杀害丢在九老洞里,待我们下山时已经基本破案,这个事件当时全国知晓,连南京的报纸都报道了,真是小说般的奇遇,也感谢不知是何方的神圣保佑。
板砖薯蓣从那年以后,基本上每年都会去云南,一半是开会,一半是野外采集;一半是为工作,一半是对那多彩土地的迷恋。那散落在雨林、高山、林缘、峡谷的薯蓣科各种各株,成了我不变的牵挂。(注,本文所有图片为作者所摄,拥有版权,勿引用)悠家,修行草木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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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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