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12月1日,英国著名文学杂志《文学评论》(LiteraryReview)又要颁发一年一度的“最差性描写奖”(AnnualBadSexinFictionAward)了,这趣事引起不少男网友浪笑。作为生理功能正常、又恰好读了些文学作品的男淫,我自然也想“倾其所知”与大家切磋一下。
该奖的设立初衷是“培养性情”、“致力于用文字呈现更好的‘性’,警惕当代小说中那些浮皮潦草的性描写”,那什么才是好的性描写呢?新闻里并没有说,我就斗胆提出一个简单的标准:比喻。
对,既然只是片段性的描写,就不涉及结构,只论句子精彩与否就是了。而句子是否精彩,比喻显然是第一位的。
那什么才是精彩的比喻呢?所谓“比喻”,就是“用跟甲事物有相似之点的乙事物来描写或说明甲事物”,这里面感觉和视角就是最重要的。赵毅衡先生曾提出,感觉有级别次序,是触觉、温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通感往往用比较低级的感官来形容比较高级的,苏轼“小星闹若沸”是听觉修饰视觉;杜甫“晨钟云外湿”,是触觉修饰视觉;甜蜜的微笑,是味觉修饰视觉;柔和的嗓音,是触觉形容听觉;清凉的蓝色是温觉修饰视觉……所以,好的比喻,首先要有独到的视角,让“喻体”对帮助读者更准确、更有深度的感知“本体”。
说起这性描写,有些人估计很快会想到民间黄色歌曲《十八摸》,但很显然,像“大姐的咯吱窝。好像喜鹊垒的窝。”“两个咪咪园又圆,好像出笼的包子鲜。”“大腿上边,如同白耦一般般”“小肚子下边。好似耕牛耕犁田,还有一道茅草沟。”(村上春树也将姑娘的体毛比喻成“像热带雨林一般潮湿”),基本上都是在一个平面能以视觉形容视觉、以触觉形容触觉、以温觉形容温觉,“喻体”并没有帮助读者感知“本体”的纵深。就拿“大腿上边,如同白耦一般般”这句看,它只是用藕的视觉(白色)形容了大腿的白,却浪费了藕的触觉。因为在民歌里面,更多的是用藕来形容美女的手臂,比如长诗《笼山曲》里就有“眼似晓星腕似藕”,评剧《花戏媒》里也有“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如果要更准确的形容少女手臂的美,还应进一步说“如新出条的莲藕”,毕竟藕也有老藕嘛,就是外皮发黄里面很粉的那种,类似老黄瓜,你要说美女的手臂像那种藕,就不是夸人了,只有说像“新出条的莲藕”才切合视觉和触觉感受。所以,但“喻体”的多维感觉聚焦于本体,比喻才会牛逼起来。
中级比喻则要加上——以动写静。你比如,我湖南嘉禾县民歌《八看姐的美》里有一个版本是说“姐的头发梳得亮,亮得能当镜子照”(跟《十八摸》一个水平),但另一版本则说:“头发梳得溜,梳得啊溜就,蚊子也站不稳”。这以动写静,事物不就鲜活多了吗?诺曼·梅勒的“每个孤独的精虫,都游走于子宫的汪洋,那卵子大得就像巡洋舰。”也算是中级比喻。
高级比喻则是:在“有独到的视角”和“鲜活的动景”外,再加上“细微的心理描写”,也就是——以形写意。比如,夏河评价电影《万物生长》里齐溪的表演:“松弛有度,张力十足,就像一台刚调好的琴,每一个音符都精准的敲击在节拍上。”这比喻就很精彩。而本·奥克瑞那句“当他的手轻触她的乳头,就像打开了开关,她被点亮了。”尽管也是在朝以形写意迈进,但步子迈得太大,掉进了“本体”与“喻体”的鸿沟里,由“一个人性高潮起来”联想到“被点亮”,实在过于夸张,超出常识。
总之,这“喻体”啊,套用齐白石的话说,不能太似“本体”,太似就媚俗了,比如用“草皮”比喻体毛,用“包子”比喻乳房,新意不多;但也不能不似,不似的话就是欺世了,比如这“开关说”,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用以上标准来衡量文学史上的性描写,再加一个道德安全套——不能使人产生淫邪的念头,而应具有一定的审美愉悦。下面就排列下我认为的琅玡榜首:
1,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片段:女乃色变声颤,钗垂髻乱。慢眼而横波入鬓,梳低而半月临肩。
点评:该句是些性高潮的女人,翻译过来就是“这时的女子,姿色更艳丽可爱,她声音变颤,首饰掉下,发髻散乱,眼神迷离,散乱的鬓发中露出半个脸来,犹如半月落在肩膀。”这真是千古第一绝句,在文学水平上,可以与冒辟僵《影梅庵忆语》写董小宛的句子媲美:“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
2,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片段:观其高堂大厦,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軃,满,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锦衣玉食,何侈费也;佳人才子,嘲风咏月,何绸缪也;鸡舌含香,唾圆流玉,何溢度也;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何猛也。既其乐矣,然乐极必悲生。
点评:《肉蒲团》的描写都是些“挺起玉麈向阴中左掏右摸,也像第一幅春宫探觅花心的光景。”之类的,比喻过于平面化,缺乏纵深感。而谈到《金瓶梅》里的性描写,一般人也喜欢举“一个气喑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个言骄语涩,浑如莺转花间.一个耳畔许雨意云情,一个枕边说山盟海誓.百花园内,翻为快活排场;主母房中,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殊不知,这“牛吼柳影”、“莺转花间”漂亮是漂亮,却不如“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更有嚼头。原来,按台湾学者柯基生的观点,这小脚解开时,压力突然消失,就会充血红润起来,男人一摩挲,更会膨胀如阳具,用来足交是最好不过的。所以,你想象一下,美人时而双手水蛇一样缠绕你脖子,时而玉足在你阳具颠来倒去搓,真是不销魂也要肾坏死一个。最后说明一下,我一直认为《金瓶梅》不是淫秽之书,而是慈悲之书,理由是,《红楼梦》对贾宝玉和他的女儿国是赞美有加,对赵姨娘、贾链、贾芹、晴雯嫂子则未免下笔太狠,完全是反面典型,丝毫没有生存挣扎和人性光辉,而《金瓶梅》里写各色人物的人性挣扎显然慈悲多了。金书的慈悲还体现在讽世方面,书中谢希大在丽春院讲过一个笑话:一妓院老板请泥水匠打地平,因为怠慢,泥水匠暗在阴沟内堵块砖头。落后下雨满地是水,老鸨慌请来泥水匠,招待给钱,泥水匠吃了酒悄悄取出砖头,水登时流尽。老鸨请教原因,泥水匠说:“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
1,冯唐《不二》
片段:慧能最喜欢石家庄的石寡妇。石寡妇很小就守寡,骨架子非常小,骨架子上都是肉,压上去仿佛掉进云彩里,仿佛在天堂里。……神秀用手的时候,玄机觉得身体是一把琵琶,发出自己发不出来的声音。神秀用嘴的时候,玄机觉得身体是一管笛子,气血在孔洞之间游走,等待发音的瞬间。神秀用眼睛的时候,玄机觉得身体是一棵树,眼光落在哪里,哪里就收紧毛孔,结出猩红的果实。
点评:冯唐尽管因为“金线”被人嘲笑,但在写黄书方面,确实是当代第一。瞧人家那魁梧的身材、浓眉大眼的,又是高才生又是高管又离婚,他就是为女粉丝生的。与他比起来,贾平凹、陈忠实、王小波这代人性经验太不够丰富了,只能抢第二把交椅。但冯唐之前洋洋自得的“我想,如果这时候,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则犯了与本·奥克瑞一样“夸张不实”的毛病,这其实也说明《万物生长》只是青春文学的水准,而《不二》才是冯唐的成熟之作。对他期之以“当代李渔”、“中国的米勒”,可乎?
2,王小波《黄金时代》
片段: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
点评:王小波的有力竞争者首先是贾平凹,但我感觉老贾的性描写有两点不靠谱:一是,对性爱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羼杂着文人的失落感,不美;二是,很多是其他文学作品里偷学来的,原创性不够,比如“一会儿,只见庄之蝶跪坐了,胳膊挽了唐宛儿双腿,开始轻轻浅浅的出入,似乎有了小猫舔水的声音。”这不就是张爱玲那偷学的吗?至于陈忠实,更不行了,就“她的嘴唇像蚯蚓翻耕土层一样吻遍他的身体”还可以,其他什么“黑娃……像充足了气,像要崩破炸裂了……这一刻,黑娃膨胀已至极点的身体轰然爆裂……猛然间那种爆裂再次发生……到他又一次感到爆裂和消融。”让人怀疑这老家伙以前是不是干过炸山开隧道的活儿。而在技法上,这句比起劳伦斯的“她躺在那儿呻吟着,无意识地声音含混地呻吟着,这声音从黝黑无边的夜里发了出来,这是生命!”明显也高出一大截,这“从地心传来”的想象力真是理科生的骄傲啊。但王小波的性描写好在有童趣的干净,缺点则是不如冯唐那样狂野潇洒。
1,纳博科夫《洛丽塔》
片段: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点评:这一开头太经典了,缠绵悱恻,情深意切,回旋往复,虽然不是直接写性爱,但在描写“情欲”上无疑是世界级的文学巅峰。在方法上,多维聚焦、以动写静、以形写意,都有了。而且是翻译过来的文字哟,居然还有这种韵律和爆破力,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
2,劳伦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片段:他在她里面静止了一会,在那儿彭胀着,颤动着,当他开始抽动的时候,在骤然而不可抑止的征服欲里,她里面一种新奇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在波动着醒了转来,波动着,波动着,波动着,好象轻柔的火焰的轻扑,轻柔得象毛羽样,向着光辉的顶点直奔,美妙地,美妙地,把她溶解,把她整个内部溶解了。……她躺在那儿呻吟着,无意识地声音含混地呻吟着,这声音从黝黑无边的夜里发了出来,这是生命!……她躺着,仰望着上面的树枝,还是没有力量移动,他站着,把他的短裤扣好了,向四周望着,一切都在死寂中,只有那受惊的小狗儿,鼻子挟在两脚中间,俯伏着。
点评:西方写性更大胆的是纪德和米勒,但他们显然太粗俗(比如米勒说“我把你那玩艺儿撑大了,我把皱纹都熨平了,跟我干过以后,你尽可同公马、公牛、公羊、公鸭子和一只瑞士圣伯尔拿僧院驯养的雪山救人犬干。你可以把癫蛤膜、编幅和蝴蝎塞进你的肛门。只要愿意,你可以奏出一串和音急速弹奏,或是在肚脐那儿拴上一只齐特拉琴。塔尼亚,我在操你,你就得这样叫我操下去。若是你不喜欢叫我当着众人的面于,我就在暗中干。”有点像中国的《肉蒲团》,而劳伦斯显然唯美一些。
张爱玲《小团圆》
片段:他……别过头来吻她,像山的阴影,黑下来的天,直罩下来,额前垂著一绺子头发。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只小兽在溪边顾盼著,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
点评:性描写一般都被认为是男性作家的拿手好戏,女作家一般都比较羞涩,中国年纪大点的女作家尤其如此,比如池莉的“豆芽菜头晕目眩。豆芽菜热血沸腾,大汗淋漓。女孩子仅存的本能向她预告着危险的迫近。强烈的恐惧交织着强烈的刺激,使豆芽菜紧咬的牙关发出了咯咯的错齿声。”铁凝的“她高兴他对她的深入,他对她的打击,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摧垮。当他的一双大手兜住她浑圆的屁股把她紧紧贴在心口时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嚎叫起来。她使他大汗淋漓,他也使她大汗淋漓。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他依然不能停止。”性爱交织着对权力的防范,也是挺悲哀的一件事情。而年轻点的女作家大多语言粗鲁,比如卫慧的“他力大无比地举着我,二话不说,就准确地戳进来,我没有其他的感觉,只是觉得像坐在一只热呼呼而危险的消防栓上。”相比起来,张爱玲对色彩、体型、动作、心理的描摹,不愧是“文艺祖师奶奶级的。”
(后记:该文11月23日凌晨熬夜写完,为了明年出版的新书更耐看,是要在年底拼几篇好文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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